Art Ba Ba|任莉莉:回归与世界“重逢”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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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思圻

 

有灵的魂魄从一个躯壳到另一个躯壳,异于常识的神话不会向你轻易泄密他们是如何转移,又是如何相互交替、渗透和转化的。正如此刻伫立在你面前众多令人错愕的瞬间,你的身体与你的想象一同逆行至先于祖先的时间,你无从猜测究竟在哪一个具体的时刻失去了自己的原形。

无论是踏入空无一物的幽闭空间,还是跌进山谷般的腹部截面,看似随机的选择实际上在一开始就规定了人们最终抵达的世界,仿佛置身广袤自然的身体内部,时空的错位让你不得不放缓在场的脚步,甚至忘记自身的轮廓……这正是艺术家任莉莉在魔金石空间的个人展览“落日如灼伤”中所尝试的,通过剥夺人们对身体感官近乎本能的确信来获得更广阔的感知能力,在企图聆听的耳朵中品尝到海水的滋味,从瞥见肚脐尽头的余光中听到鱼儿尾巴拍打水波的声音。

展览以有机的生命体形式挣脱了展厅惯有的稳定结构,似乎早就存在一个无定形的蠕动形体在等待人们的觉知。觉察这一未知形体的“没有边界”是紧接而来所有故事发生的前提,它在尚未被指认出时并不占据任何空间,隐秘地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直到观者获得介于自然和人类身体间既陌生又熟悉的模糊印象,才缓慢显现它跳动的脉搏,逐渐转变、分解为散落四处的雕塑。

眼底浮现的昏黄光线将落日时段无限延长。此时,实体的太阳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舞动的紫铜板表面接近沸腾光热的色晕,以及记忆中与它相似景象暧昧不清的联系。倾斜的落日好不容易找到着陆的支点,混杂海岸周围缠绕的湿度、温度和咸度,既像坠落在海边逐渐苏醒的原始洞穴,又像太阳衰退后仍然粘连的斑驳表皮。你不得不注意到,有一根羽毛打扰了这片静谧的光景,仿佛来自青春时期遗落的脚,沿着向上翘起的脚趾穿透你灼伤的身体,同时挑逗着处于暗部的凹陷肌肤。紧接着,你的眼珠被一颗海蓝色的玻璃球替代,同时被冰冷的不锈钢圆柱和变形的舌状物挤压,无法避免地产生裂缝。不过自那以后,你的眼睛再也不会要求你看到一个完满的世界,在那里,白日与黑夜从不分明。

相较于任莉莉以往直接展露创伤的叙事方式,这次展览减弱了创伤痕迹的不可调解,使随之相伴的私密感受幻化为通向与他者共情的神秘现象。就像展览是如何浪漫化地将“落日的景象”与“灼烧的印记”连接在一起的,伤痕阴影处的记忆铺平并接受了自身的褶皱,变得湿润、富有弹性。如果说由光产生的阴影为绘画提供了现实以外的图像原料,那么注入阴影中的时间则是雕塑在空间中恒久成形的不败药剂。古罗马作家老普林尼 (Gaius Plinius Secundus) 在《自然史》 (Naturalis Historia) 中书写了一段关于绘画起源的故事,制陶匠人布塔德斯的女儿为了纪念即将远行的爱人,依据墙上灯光投射的影子刻画下男子睡梦时的脸庞。故事的后半部分则进一步描述了雕塑诞生的时刻,布塔德斯用黏土填充了画像的轮廓,与其他陶器一同烧制,意外得到一个呈现立体面容的浮雕。在时间凝固为空间的煅烧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任莉莉雕塑实践中的另一层维度,即艺术家如何将时间深处的阴影锻造为心理空间的雕塑,并将其朝向无法被明确语言所覆盖和描述的,想象的潜在空间。

辨别展览中各个雕塑的形象以及形象的来源使形象本身活跃起来,我们必须找到合适的姿势去观看它们,期望自己在足够高的同时足够的低,足够具体的同时又足够的无形……在晃动的舌与手之歌中,一只手从僵硬的铜制手套中逃脱,延伸至另一端快要变质的紫红色舌头,直到附着在味蕾的表面,形成青苔般的赘生物;这只手紧接着出现在了角落,仿佛找了全新寄居的场所,从海螺的内部微微张开(藏身之所01);玛瑙色的深渊与圆润的反射镜面相互提供庇护,使你分不清面前的漩涡是由海螺构成的耳朵还是由耳朵构成的海螺。与观看电影和阅读小说相似,凝视这些超现实形态的雕塑往往伴随观者对过往生命经验的清理、甚至排除——这些游离四处的肢体器官在一方面仍然保留我们所熟知的尺寸,却在另一方面抛弃了它们原本的功能,试图成为独立的个体,替我们延伸我们身体所无法到达的更远,或者更近的地方。然而,当它们开始拥有各自完整的叙事时,我们却忽略了它们其实来自同一个地方且曾彼此相通。

展览中身体的崩解和幻象产生的时刻一致,这种内在(生命的内部结构)向外在(想象的外部世界)的出逃与延展和艺术家对“皮肤”的重新定义密切相关——展览中的“皮肤”不再封闭于对物种的轮廓界定,而是模糊了“它到底属于什么”,摒弃了“它必定是什么”,以及渴望与他者产生连接的中间介质。这是变形最初发生的地方,它提供任意形象穿梭的可能。为了获得这层超越有限生命的感知能量,艺术家似乎有意牺牲人们与现实世界的固有联系。除了眩晕的耳朵、疲惫的手、未消化彻底的肠道等等肢体器官的分离之外,抓取外界信息的触角还转向多孔的公共空间,例如艺术家揭开山脉与湖泊的风景,将她对家乡的回忆悬挂于高处,成为记忆和想象的载体;或打磨出一小片异常光滑的石头表面,制造过去占有未来的痕迹,演化为生命进程的漫长献祭……也可能是贝壳张开躯壳时分泌的组织液,珊瑚分离时流下的眼泪,或者它们再度交合时持续流淌的爱液。

变形的发生还来源于想象世界中不被阻碍的流动性。然而这种流动却在标榜绝对自由的同时为现实世界设下了诅咒,即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一个存在于种种美好幻想和未知恐惧之间的永恒博弈。就像诗人奥维德 (Ovid) 笔下的人物,他们大多困惑、悲伤,或因无法承受人间的纪律,或受情绪和欲望的指引,不受控制地追随“错误”的发生,变成披着黑色翅膀的飞鸟、温驯的蛇和雪白的母牛,变成河流、芦苇和花。有灵的魂魄从一个躯壳到另一个躯壳,异于常识的神话不会向你轻易泄密他们是如何转移,如何相互交替、渗透和转化的,正如此刻伫立在你面前众多令人错愕的瞬间,你的身体与你的想象一同逆行至先于祖先的时间,你无从猜测究竟在哪一个具体的时刻失去了自己的原形。

落日如灼伤看似营造了一系列回归自然的梦幻情境,但实际却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寻求松绑的策略,它呼唤以逃避主义的方式直面现实世界的束缚。仿佛再次躲进远古自然的母体,等待新的认知开花,尽管艺术家称展览可能永远无法抵达生命真正原初的状态,只能无限接近,也可能只是徒劳。如果我们回到展览缘起的轨迹,便能窥见展览中具体的材料为这种寻求松绑的策略提供了现实意义下的路径。于此同时,它们作为展览虚构语境中唯一真实的躯干,促成展览从无法捕捉的空间叙述过渡到可被触碰的心理景观。

展览中绝大多数的材料均来自日常可见之物,例如用于装饰型材生产的铜、陶土、玻璃、大理石,或者作为辅助材料的硅胶、记忆棉。艺术家首先将这些材料彻底地暴露在陌生的环境中,让它们发现自己本不该被日常如此消耗,进而从僵固的社会秩序中挣脱出来。那么,当它们走出社会功能定义下的囚禁,它们可能成为其他的什么?它们如何开口说话?如何具备自主行动和情感的能力?任莉莉捕捉到几乎所有的材料都具有与人类身体相似的韧性,潜在的可变性,以及预谋“自我遮蔽”的能力。这些材料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单一,例如大理石实际上并不稳固,常常显现不易被我们觉察的脆弱性;柔软的记忆棉在受到挤压时并不只是一味地接受,而是立即给予施压者回弹的反作用力。任莉莉关照到这些材料中更为边缘的特质,并将这种边缘特性不断扩大,将其凝固为支撑不同场景的角色。或许任莉莉的雕塑实践至始至终围绕的都只是人类的身体(或她自己的身体)本身,她所真正掌握的材料其实是背离身体同一性所引发的恐惧,并思考如何将这种抽象的直觉感受为其所用。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任莉莉会采用非等级化的方式去选取、运用和转化这些出现在她生活中的材料,也是为什么任莉莉会直言“她手中不尽相同的材料其实都是平等的”也因此,展览中这些“奇特的生物”或许并非我们身体的异化,而是这些日常材料自我异化的产物。

我们迫切需要某种紧急的状况来加速我们对自身存在的确认。现在我们所处的不正是让人无法喘息的世界吗?参杂噪音的幻觉让真相嗡嗡作响,孕育生命的脐带在此刻正慢慢向外扩张,逐渐超越我们的身体尺度。就像我们对生前的记忆以及死亡经验同等的一无所知,它迫使人们回归与世界“重逢”之处,回到展览中真实移动的身体,去见证黑暗中的想象,以及不再囿于水泥的生命姿态得以延续的可能。最后,你依旧可以任意选择你离开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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