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光华 | 王忠杰:向内的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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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邵光华

对王忠杰进行访谈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如策展人莫妮卡·德玛黛所说:“在描述或者分析类似绘画这种多样的视觉语言时,文字尤为乏力·······有时候,我觉得沟通很困难,每一个词语、姿态或动作不可避免地会产生误解。”[1]在王忠杰看来,语言是由一个个概念组成的,民族和文化是概念,连画廊也是概念。而他的绘画则试图跳出“概念”之外,借由“削减”以还原到事物的核心,直接触及表象下的内在力量。

在访谈中,王忠杰举了个事例:海豚捕鱼时会将鱼群围在中间然后吐泡泡,鱼群就被困在气泡组成的围墙之中。概念对于人类而言也是如此,它就像一种无形的状态一样将人们的生活包裹其中,原本鲜活的思维与感受为其所“污染”。在2016年与魔金石空间总监曲科杰的对谈中,王忠杰曾问到“你有没有真正看到一棵树,真正感觉到一棵树?”即是说,在脱离开概念后,一个人该如何用自己的眼睛甚至整个身心去观察与表达。

一:

结束第一个梦,人性、社会、终极、本质……等全部结束。

进入第二个梦,它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并不知道表达什么。

——王忠杰日记,2010年10月13日

王忠杰的早期画作中弥漫着一股昏暗与狂乱的酒神精神,充斥着梦中或潜意识里的形象:蝴蝶、女体、蛇与豺狼,非美院科班的背景反而给了他更大的创作自由与辨识风格。在2007~2010年间,王忠杰的绘画开始呈现出别样的特征。作品的画面从狂乱与迷醉逐渐走向沉静与沉思,除了保持用色饱满与鲜艳的特质外,也开始兼顾结构的稳定与平衡。画面中的形象开始被逐渐削减,其背景也不再被设置为丛林与旷野,而是转移到了一种充满结构性的空间中。画面中有时会出现一团朦胧混沌的雾气,似乎正在离去。

2009年对于王忠杰而言是关键性的一年,那些充满象征意味的形象被削减殆尽,框架与空白的结构也逐步形成。这一年他创作了一系列单色背景之上的“彩色盒子“——似乎在给自己以前钟爱的形象举办某种葬礼。画面中,不论是公鸡、马还是人物,它们似乎都丧失了生的特征,纷纷与“棺材”同框或穿过窄门踏入冥界。画面中背景空间的结构也呈现出一种由复杂走向简洁的倾向:在此系列的创作初始,王忠杰运用各种框架与通道,建造出复杂多重的空间,但随后画面逐渐地被削减为背景、框架与盒子,最后连盒子都消失不见——王忠杰近十年来的“方形”与“空白”的画面结构就此确立。

不管在文字上或在访谈中,王忠杰都没有正面地去描述这一转变。语言在此处抵达了自身的边界。重要的不再是沟通交流,而是一种感受的共鸣与印证。那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多年以来的绘画创作都是处在那个“概念体系”之中,都带着某种眼镜,混杂着概念化的感受。

去画画就是去生活,他必须要思考如何摘掉眼镜,抛弃概念,完全只是去画一种直接而原始的感受。那些象征性的符号形象需要被削减,哪怕最后只剩下一个色块、一条线。

“那段时间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每天都在减、减、减。减到最后只剩下画面中间的一根线,还是受不了。因为对我来说这根线还是那些事,依然是那群人,只不过是他们的缩影而已。有一天,我实在受不了,就彻底涂掉了。那是一种瞬间的解脱与从未有过的轻松,虽然什么也没能剩下来!”

如果说概念体系是座监狱,王忠杰通过削减形象模糊地感觉到了越狱的方向。然而方向的真正确立并非一蹴而就,从他2009年至今的画作中可以看出他的摸索与试探:“至于确不确定,它是个逐步的过程,走着走着才发现的。我最开始时候的画,最大的才80x100cm。我感觉已经失控了,因为太大了,当时画的最多的是20x30cm。直到近几年,我开始特别不喜欢小画儿。”

与此次展出的作品相比,王忠杰此系列早期的画作的确尺幅较小,而且整体上用色较单一,不同颜色的“方形”之间的界限显得含混不定。通过细致观察画面的变迁,能够看出画家正逐渐变得更加自信:画面更加纯粹与精炼,用色也更为丰富,空白之处变得更为空白,更加独立且脱离于周围的色彩,不再延续某种模糊的同一性。

然而问题依旧悬而未决:王忠杰为什么选择以这种方式去表现自己的感觉?或者说,他的感觉为什么呈现为这种形态? 在被问及他的绘画究竟是在“去”还是在“藏”时,王忠杰的回答更倾向于后者。所谓“藏”就是:“将所要表达的东西隐去,不是要让观众直接看到什么,而是在内心深处触及到什么。就像希腊群山中的神庙,它不仅仅是为神提供居所,更是要让信徒感受到神的存在。”他直言,“我的状态即是画面的状态,尽管心与图像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物质。”

 

二:

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感到自己从“现实”中的消失,

渐渐地、却又逐步强烈地感觉到“存在”。

——王忠杰日记,2009年12月14日

在许多场合,包括在访谈中,王忠杰都袒言自己不喜欢人群,也不喜欢说话。为此他从河南郑州搬家到小城登封,闭门作画。尽管他最关心的是人,但他不喜欢人身上多变且不稳定的特性。这种趣味延伸到了他对光线的喜好。他喜欢清晨的光线,从一个方向射入,清澈稳定,而到了中午光线开始漫散到四面八方,失去了那种稳定感。

稳定感同样也是王忠杰为他所追求的东西所起的代号,绘画之于他是一种找寻的方式。在日记里他也一直试图用语言去找寻它,它被称为本质,也是核心,是真实,也是深层感知,是心也是魂。然而语言这件工具对他而言并不“趁手”,甚至与“艺术”之间存着本质的对立。绘画就是绘画,它不是语言的附属品,也不是其图解,更不是为了讲故事,它要呈现的是那个无法呈现的东西,绘画需要在语言终止处继续前行。

对王忠杰来说,绘画首先是某种能够战胜概念引力的东西。概念总是以其安全与舒适将人限定起来,而绘画就是试图跑到监狱外面,是一场通往未知的实验。这十年来,他在不断地拒绝概念、风格、体系,为此需要把故事、情节、情感叙述、解释等等绝对地去掉。他在追求着不可知的,总在变动的,当下的鲜活感受以及其中潜藏的秩序。然而在画面中拒绝一切符号与形象,这样的逃离对艺术家而言是一场考验。

“到从前没有去过的地方,其实很心慌,很多时候你想回头,因为心里不安全。对我来说,回去是不对的,所以只能往前走,但是前面是什么你不知道。罗永进老师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当时我下意识地回答他‘当你离一个事物越来越远的时候,也意味着你离另一个事物越来越近’。”

 “大概到了14年的时候,我依然察觉到自己在画一个非常具体的东西。发现依然没有离开过去的那种状态,尽管看起来画面变了,但是还停留在原地,我是在近三四年才基本上脱离开。”

在画面中削减形象的过程是一种还原的过程,王忠杰不断地抛弃形象、隐喻、象征等种种累赘,最终直达事物的核心。在最终的结点上,本心与外部世界呈现出一种自足的同一性,或用他的话来说,秩序。因此王忠杰才反复强调,没有内在和外在之分,一切都是内在的。重点是要把握住当下鲜活的感知,在彻底摆脱概念束缚之后,空间感、时间感彼此不再界限分明,黄昏也可以是一种空间,可以被感知到其特定的结构;而色彩与形之间则进入迷幻领域,一切源起于混沌此时又回归混沌;时间/空间,死亡/诞生,存在/虚无,外在表象/内在真实之间原本的分界线荡然无存,这就是他作为艺术家对周围世界的深层感知。

 

三:

精神的对峙,我终于走到山下。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

——王忠杰日记,2011年2月21日

展览《2016-9-28~2019-2-24》的标题指明了此次展出作品的创作日期。从观感上来说,因为大量使用了紫色与绿色,这批作品令人感觉色调偏冷。艺术家解释说,“画这些画的时候已经是深秋或初冬了,外界温度的变化直观地体现到了画面上。(我本能地)借助颜色展示(外界环境)对自身的影响。”可以说,颜色在王忠杰的绘画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我想说的是颜色,对我来说颜色非常重要。当你非常靠近一种颜色的时候,你会发现颜色蕴含了非常大的能量。当然了,每个人都有自己偏爱的颜色,不过我以前我很少用到绿色,但去年冬天我对绿色有种特别的希望与感受。但当时用绿色也是最费劲的,我画这些绿色至少画了三十遍。它给你带来的感觉就像是挠痒痒一样,挠对了就对了,挠不对就仅仅是种颜色。”

在我们与王忠杰在访谈中,他把自己的创作形容为是爬山或行走,具体反映到画面上则更多地是阶梯式的演进。他的画是“晚熟的果子”,一幅画可能要让他工作很长时间,但最重要的是最后的几天——经过前期的不断涂抹描绘,画面在某一时刻突然成立了。就像在被“挠对”的那一刻,所有的画面信息都显得各安其所。

长久注视那片被彩色方形围起来的空白,让我们不禁好奇,那些被削减掉的形象都去了哪里,以及它们的消亡是否有着某种肯定性的意义,而不单单只是一种逃离。从前画面中的那些公鸡、豺狼与人体除了能够充当隐喻形象之外,也提供了画家之外的视角,以确保整体风景的客观性。形象的存在确保了观众与艺术家达成共识的可能性,同样也意味着画家是在某种“共识”之上进行创作。正如维特根斯坦的研究指出[2],不存在所谓的“私人语言”,无论画家为那些形象赋予何种意涵,它们最终都会落入到某种“概念”之中。一方是作为客体的画面形象,另一方则是由分享同一套概念体系的画家与观众组成的审视主体。然而当画家的目光转向未被语言或概念干扰的纯粹感受时,那些形象就必然地面临消亡——而这同样也意味着他者的消失。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3]。这种哲学上的主观唯心主义,向来难以去处理他者的存在——他们不是主体,却又不像是客体。毋宁说王忠杰是在用这句格言来描述他的感受:一个没有他者的世界,在他人彻底缺失的情境下,意识及其对象,主体与客体合而为一。在此心即宇宙的感知里,事物按照另一种完全相异的方式组织起来,并蜕变成一幅幅没有相似物的形象,物自身的复本或纯粹的元素。失去了他者所提供的视角以及其背后的共识结构,对他而言,唯一得救的可能就是继续往深处、更深处前行。在逃离“监狱”之后,王忠杰不再需要依靠他人去帮他确认“此花”的存在。在深度与表面浑然不可分的深度感知里,王忠杰经由深度折返回外部表面,并用画笔带回事物的某个尚且不被人所知的形象,它们在分子层面上散发的微光,人与宇宙之间隐秘的共振。

 

[1] 莫妮卡·德玛黛.《乌云 天空——王忠杰的绘画》. 河南郑州,2012年4月,19-20页

[2] 维特根斯坦. 哲学研究【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5.

[3] 王阳明. 传习录【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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