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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认为我的每一句话（我的每一个手势）将永远保存在他毫发不爽的记忆里；我不敢做无用的手势。”

—— 博尔赫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1942）

 

在博尔赫斯1942年的小说里，有一位记忆拔群的富内斯。富内斯每天能列出七万条回忆加以编号，却不能分类一只正面的狗和侧面的狗：他的世界有无尽的細节却不见意义，也让面对他的人不敢做无用举动。

今天回看这篇小说，富内斯简直是20世纪缺乏演算智能的电脑，就像艾尔·高尔（Al Gore）在1998年发布的“数码地球（Digital Earth）”计划，理由亦是海量的信息在数据库中荒废：人们需要一颗可见的虚拟地球以便步向未来，因为“绝大多数的图像都未在人脑中触发过一个神经元”。时至今日，新的技术开始代理人的部分感官，人工智比起人类更认识人类，当昔日的记录者变成现实的指导者，面对新旧两版的富内斯，不敢妄动与被建议的行动之间似乎没有太多区别。

这个展览是对技术图像的再访，一次图像与脑神经之间的行走。如果我们对技术代理的现状存疑，也许是今天触发我们神经元的图像，并不真的比1998年多。为此，若我们重回千禧年的技术乐观主义，会发现“数码地球”这类的模型计划，其实无法凭着解放资料库就完成它的许诺：那些用以预见危机、创造人类总体视野的模型，是卫星遥测和虚拟建模技术整合的产物。全知视角的图像只是未来的表皮，当我们凝视一颗漂浮在屏幕上的地球，现实和虚拟的边界正隐蔽的重组信息和我们的认知。

这是一次人类朝向虚拟世界迁移的过程，一次技术版本的物种演化。确切地说，是一次人造的异域成种实验。

 

2.

为了理解认知的演变，让我们再次回到“数码地球”。这个计划涵盖云图、地貌、城市、住宅等层级的图像，不是为了创造奇观，是为了模拟未来。模拟意味着限定条件的变量控制，在范围内尽可能精确地推测并干预世界，对此，在高尔当年的讲稿里，“数码地球”正是被期待为一座未来的无墙实验室：一个以行星为尺度的无边界的边界空间，一个可观测的闭合球体。

借用生物学的异域成种（Allopatric speciation）理论，我们可以想象物种如何受封闭环境而变：一个物种会在迁徙中随环境演化出亚种，若两个环境隔绝的够久，亚种甚至可能会成为新物种。如此，演化与技术都是在有边界的环境中提供演变的基础，当人们通过技术图像的介面做出决策时，也许就形同一次自我制造的异域演化。

我们的世界正转化成信息然后重组，重组意即基于现实但不完全参照现实，因为预测未来本身就是一场虚构行动。虚拟世界慢慢变得不在意事件的真伪，在技术向现实征用信息的过程中，它要求不同的可能性，是信息的差异和丰富性决定了意义。

 

3.

这个展览，在上述思路里看着信息在两个世界间变化，看着信息的迁移轨迹和调控当代人类感官的设施，我们试着从信息重组的世界里再一次重组世界。

志韦的贾克斯复制一号/二号是同一只机械人的两件画作，角色取自科幻作家姜峯楠软件体的生命周期中的人工智能宠物贾克斯，造型则挪用2000年曾流传网上的伪历史机械人（Boilerplate）；两只不同身世的机械人融合、形变、迭代成一只新的机械人，再被绘制到两张不同色调的提花布上。绘画的独一性被复制-编辑的概念动摇，两件画作互不隶属而是不同版本，虚拟重新描述了现实，也让包裹在画布外层的纱网纹理被下意识地认作电脑屏幕上的摩尔纹。与志韦相反，我们可将刘昕的地面站视作在技术图像中创造独版的方法：当艺术家在纽约隔离受限家中，每日绕行地球的卫星便成为感官的扩充器。刘昕自制天线捕捉住家上空的卫星信号，以卫星视角重新定位所在时空。由于接收信号的手势或临近建筑产生干扰，转译出的图像留有不同程度的噪花，我们可以将这些不完整的图像看作人为介入所留下的独特信号。

另一方面，刘广隶与Tarak关注两个世界中人们注意力的差异。在非常，非常，非常地里，刘广隶看见虚拟和现实的颠倒：在现实中被忽略的垃圾，是游戏场景是否逼真的指标、在现实里激情的言论，越会受社群媒体转载、在屏幕上飙涨的比特币，来自偏远地区的破败矿场。刘广隶在影像里尝试制造两个世界的对比，让虚拟世界的亮光照进现实的阴影；Tarak的开放性物体（OEO）则尝试建立物的生态循环，从物体的样式探索一个地方的美学基因并想象它们的未来。他将胡同随处可见的日常物做形态分类，再抽取其中的形式创造新物体。两个世界吸引相反的目光，现实世界的背景有着虚拟世界的重要信息，于是，若我们逆向观看，也许会发现重新解读两者的通道。郭城的网络游者是一次互联网边界的漫游，通过追查互联网关键节点的现实位址，艺术家试图描绘一幅中国互联网的代理地图。理想上没有边界的网络被真实的地理掌控，节点隐藏在毫不起眼的日常风景里，以近乎不可感的方式形构这片土地的认知与意识形态；吴其育的封闭世界设定集：在全球封锁下环岛以物种演化的角度观看人类历史，他从殖民地的拓垦遗址重建殖民者与被殖民的身影，以生态解说的方式描述文明冲突的现象，最终在科幻叙事的星球视角下，将其扩展为整体人类面临星际文明入侵的潜在危机。

自我们创造出虚拟物件的那刻起，一种混杂的主客观意识便开始形成。我们观察着也被观察着，我们的未来从现实的角落里缓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