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荧荧 | 无人称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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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朱荧荧

站在画的面前。站在词语的面前。

白色的面部碎片,有点抽象,上面是蓝色的,蓝色的背部。白色和蓝色上有一些水果。一堆梨,旁边有一根蓝色的线。五把香蕉,香蕉旁边有条黑线。熟睡的女孩,头是紫色的,像兰花,像五朵花,像两个碗。连在一起的两个侧脸,半个身体和两个圆圈。没有叶子的浅蓝色树,没有叶子的深蓝色树,像是女人的局部,蓝色背景的……

物与空间

现实将不再不停地位于他处,而就在此处和现在,毫无任何的暧昧。世界在它具体的、坚实的、物质的在场中。

世界被分割成三个维度,一个是物质现实本身,一个在照片上,一个在画面中。照片和画面都是对物质世界的意识化的呈现,照片过滤了物质内部外部的复杂信息,同时也简化概括了物质的体量、形状和色彩。所以,即使是一张拍得再模糊的照片,相比起现实世界,它所携带的信息也是确定而明晰的,这也构成了绘画往后延伸的基础。于是,画家决定在照片归纳信息的基础上,对物质本身进行双向溯源。

他想找回什么呢?物质在情境中的存在方式。存在是变化的,情境也是变化的,空间在转移,时间在流逝,经验在时间和空间的变动中形成,而意识的存在则对先验概念产生影响。而另一方面,在画家看来,意识的主体随时处于变动中,换言之,意识是流动的,冥冥之中能量的守恒,让这一处的消隐在另一处又显现出来,形态的失衡越频繁,平衡便越来越脆弱,过度与欠缺一方面是一种双重的失衡,另一方面,也构成了动态的新平衡,让画面处于随时根据主观意识变动的状态之中。

他想剔除什么呢?物质的功能、审美、类型等等一切来自外界的附加概念。当物质以去属性去概念的物性本身而存在的时候,与绘画这一特定媒介重合的部分有哪些? 从这个角度上说,画家仍然想用绘画语言重塑一个时空。

绘画的特点在于,画家对照片的凝视能直接地从画面中投射出来。其实,几乎在每幅画中,沿着边框,画家都提示了照片边缘的存在。他会用明度和饱和度非常低的复合色,降低灰度,控制高光的出现范围,压沉整个画面的色调与氛围,还有经常大面积出现在背景中的灰蓝色,它不但形成了一种发生的场景或场地,色块的整体性就像一条河流,统驭住流经的分散形体,并填补了形体间的缝隙,所产生的负形被拉到画面空间的前方,与正形之间相互映衬,产生了微妙的平衡。

在很多画面的主要位置,画家用贯穿中央、将构图拦腰截断的线条,以及色块的明显分界等等,暗示空间的变化痕迹,或具象与抽象的边界。《一堆东西和几个桶 下面是一片蓝色》(2017)被色块、边缘线、分隔线划分的空间在画面中重叠,主体的物件像被一层透明的塑料薄膜罩着,从褶皱处看见它的轮廓。在物件的边缘,闪烁着细碎的五彩的光芒,仿佛提示着事物主体被隐去后的存在,比先前作为整体的存在更加具有存在性。就像一个个等待着观念去填充的括号,并且答案不止一个。一些形象具有暗示性,另一些形象则模棱两可,暗示是不明确的,犹如意识一般,在划过脑海的瞬间存在无数种可塑性,而就在意识转化为概念或表达方式的过程中,语言词汇、物质世界、情感感知、甚至意识本身都会成为局限性的来源。

一个假想

我们两人心灵的黑暗宫殿里,都一动不动地盘踞着沉默不语的一桩桩秘密:这些秘密对自己的专横已感到厌倦,是情愿被废黜的暴君。

一个空间折叠的概念驳斥了线段公理,把一张纸对折,让两点重合,使得两点摆脱了二维空间的禁锢。《像三个分开的半身背影 粉绿色带》(2016),《两个捋头发女孩的背影》(2015),这两幅画中都出现了两个几乎完全一样的形象,它们原本属于照片中的空间,我猜想,这个转变过程也许非常有趣,一个来自外部的力量把它们对折重合,然后又被展开,复原在画面中,致使过程中时空的某个错位或视角的移动也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我可以去揣测照片在空间转换中都经历了些什么,却永远也无法确定。

2014年的四幅画描述了一种更加微妙含蓄的空间形态的变化过程:《那张熟睡的头像》《熟睡的女人旁边有绿色》《一张弧形放置的画》《一个弧形的框》,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像长镜头由近至远的推进,从图像内容的局部,扩大到出现图像四方形边缘;再扩大到周围环境,图像的放置,以及图像内部空间;最后,图像内容的完全消失,只剩下被扭曲的图像轮廓。她睡得沉,现在是什么时候,她到底在哪,她的潜意识仿佛在引导身体和空间,她似乎梦见了自己作为一张纸的存在方式,被掷入一个精神领域之外的未知时空中。

圆形凹陷的空间,就像第三维空间的点,它们的对折也就是意识的对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盆是画中重复出现的题材,在《像两个碗》(2013)和《像两只盆 有红边 还有一条黑线》(2015)中,盆中还有一定的具象细节,而到了《三个盆》(2015),视角越来越俯视,盆口变成了趋于正圆的椭圆,被处理成了纯白的黑洞,我们仅仅能从微弱的阴影和结构线中辨认它日常的属性,似曾相识又无法确定,就像事物的面貌一样捉摸不定,在具象与抽象间来回变换。

精神的质地

到白天,他们变得谦恭,甚至带着骄傲:
世界的整个喑哑的存在
在它们那里找到了庇护,
一时抛却了开花的樱桃、
垂死者悲哀的心。

认识到感知的局限性时,进一步需要转变的是工作方式。一幅画的起点和结点,对于画家来说尤为重要。面对一张空白的画布,开始习惯性地浮现某种形象,这正是需要警惕的时候,因为,此刻意识开始显现了,人们却无法判断意识来源的合理性和主动性,往往采取的方式是,回避意识的来源问题,主观地向客体施加阐释和寓意。当面对一幅已经被意识填满的画面,对自己已有的意识进行删除和填补,反复修改,尽力祛除可以安置意义的一切场所,这由外向内的探寻,正是对常规过程的逆转。仍然需要面对形象取舍和抉择,当意识转向客体,客体和主体一同显现出来,如何去把握两者变动之中的契合点,变成了首要的问题。

《像一只手 在浅色背景上》(2015),《一只手 粉色背景》(2015),那是一只女性的、羸弱的手,一朵凋萎的漂浮的花,失去任何欲望地耷拉着,粉色薄暮映衬下,肉体散发出一只器皿表面的冷光。它像是从平面之下的一道缝隙中伸出,随着伸展的轮廓又隐于其中。这些图像像一张张报废的照片,我们看到的场景、行为和地点没有任何具体意义,它们只是在时空中的某一点上正发生着,过去或未来,记忆或预言般,一种完全符合现实构架的超验的精神体验,当被抽离出特征和内容后,他们的背影、颈部的姿态、手臂的弯曲、小腿的线条,与桌面上的水果、花朵之间,有种持恒的同一性,一切是那么类似,仅仅可以从轮廓辨认出一些事物的标记。确实存在一个赤裸的现实,一个抽象的现实,形成一个无人称的场地,原始的生命就在那里被排列和分配。

在画与画之间的空隙里,阴天,白炽灯的光线,灰尘,潮湿的气息,咸味,一丝苦涩,像涨潮的海水从岸边退去,泛起白色的泡沫,掺杂着砂砾的结晶,在海滩留下一些来自蓝色深处的馈赠。透过肉粉色半透明的皮肤,听见血液流过静脉的声音,精神涣散,思想被置入潜意识的中间领域,眼前的那些具体事物,都能看见,却又都不是旧有的模样,变得和精神糅杂在一起,混沌,成为一些时而固体,时而液体,时而又蒸发不见的胶状物质。

原文收录于《唐永祥(2009-2017)》,2018,香港:三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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