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cula｜杨沛铿：系统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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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芮菡
暗戳戳的异常之感始于进入展厅前 : 墙面上，10 个不同颜色的玻璃 钢斗鱼头遵循光谱式的渐变一字排开，被以 45 度向上扬起的角度生硬地插在金属杆上 (《鱼头钩 ( 斗鱼 )》，2024)——这究竟是挂钩、斗鱼棒还是某种扮相可爱的凶器 ? 在杨沛铿的最新个人展览“不 会打架，只去恋爱”( 魔金石空间，2024 年 11 月 15 日至 2025 年 2 月 15 日 ) 中，这位代表香港参加今年威尼斯双年展的艺术家延续了水族箱系列的创作，讲述了一个有关斗鱼的故事。
一如既往地，杨沛铿将对展览空间的陌生化改造纳入作品整体。规整的矩形房间被透明和金属围挡横向切开，均分为三部分，分别对应着斗鱼恋爱、成长与展示的三个阶段。白墙、灯源、玻璃器皿、金属制品、镜面令光线相互作用，将展厅照得明晃晃。与此同时，一条直线形的通道从中间贯穿而过——充满了工厂式的效率主义。
相比于水族箱系列的过往作品，无论是早期的《长于香港，生于东莞》 (2015)，还是在威尼斯双年展的平行项目“双附院”，本次展览中艺术家对于个人经验的指涉有所退后，取而代之的，是对观赏鱼养殖系统运作逻辑更为完整、疏离的观察以及扼要的展现，进而回归到对于情感、欲望与权力议题的持续探索。
柔软却冰冷——这是身体陷入《爱巢》(2024) 时的直接感受。用海绵和硅胶制作的巨大淡粉色“沙发床”位于讲述斗鱼恋爱的第一篇章，坐在其中不过一会儿时间，身体已如同浸泡在冷水浴缸里被寒意侵占。在北方冬季，这个以斗鱼繁育后代的气泡巢为概念的装置， 被异乡的冷风灌满了表面每一颗球形凸起的气孔。
墙面上的两幅摄影作品 (《斗鱼式的拥抱 ( 前 )》、《斗鱼式的拥抱 ( 后 )》，是脱离此地的魔法场景 : 被榄仁叶浸泡过的水体呈现出日落时分的浅金色，在无数气泡组成的巢穴的庇护下，两条斗鱼相拥、 旋转，尾鳍随水波四散飘舞。然而，也许是从水底向上逆光拍摄的缘故，鱼身斑斓的色彩被墨色的暗影取代，就像树脂围困昆虫后历经数年形成的琥珀——这充盈着爱与生机的一瞬，在化作永恒的同时也指示着死亡。
由于雄性斗鱼的天性，雌鱼在生产结束后可能会被雄鱼攻击致死， 因此养殖者通常会在雌鱼产卵完成后将其迅速转移。因美丽程度不及雄鱼，雌鱼往往只是被用来作为配种的“工具”，基因不良者会被批量淘汰，甚至作为饲料出售。而雄性斗鱼如今纷繁的外表正是源自持续不断的人工培育实验与品种筛选，过程中的失败与伤亡案 例不计其数。作品由此提问 : 经由人工介入产生的温情是否只是权力上位者眼中自诩的幻象 ? 在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之下，爱是否会发生意想不到的错位 ? 当打架与恋爱变成了一种非此即彼的选项，是否就已经否认了任意一者的成立 ?
在展览的第二篇章，上万个细小的玻璃瓶铺满一地，其中盛有促进斗鱼繁殖的榄仁液 (《我们的天地》，2024)，双脚踩上的一刻，鱼的脆弱无助便从脚底向上蔓延——幼鱼一经拥有打斗能力，即会被出于“保护”的理由单独饲养，待到成熟并历经筛选后，跋涉至千里之外的各地市场，进入形同通道尽头那个高耸于地表、仿若圣殿与斗兽场结合体的鱼缸展示架《(无趣的圈子》，2024)中的小小一格， 由此开始与镜面中的影子孤单打斗的漫长余生。
在玻璃鱼缸重组的地面上每走一步，扁瓶都连带着液体一起摇晃作响。而倒挂于两侧墙面的鱼尾仿佛还在滴着鲜血——杨沛铿将热门品种的斗鱼的尾部放大数倍后复制、整齐切割，以触目惊心的方式 宣告筛选标准与价值体系。在被凝滞感包裹的展厅中，鱼尾的异常尺寸和精确艳丽的外观并没有彰显出攻击或示爱意味，反而只是 令人联想到那些僵死后重新上色的单薄永生花。
事实上，有一种观点认为，人们在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宠物过于精力 充沛、充满自我意识。而“宠物”[1] 本就是人们通过缩小尺寸、 调整性情等方式，从庞大凶恶而无法操控的野兽改造而来。早在 19 世纪，观赏鱼就已经成为世界范围内广受欢迎的宠物类型 [2];鱼缸对自由活动的限制，使得鱼类更接近于不会对人类生活造成干扰的 盆栽植物。
从人可躺卧的《爱巢》，到只有斗鱼能钻入的窄瓶，再到将我们的面孔映入与手机屏幕相同尺寸的鱼缸内的《无趣的圈子》，杨沛铿一再变换着作品的比例，令人与鱼的故事交替上演、逐渐重叠。没准我们从一开始就对应错了自己的位置——无形的权力体系层层嵌套，怎么能肯定地说，我们躺在《爱巢》上时，外面并没有罩着一 个玻璃窄瓶 ? 我们用技术、器物等手段占有自然，源自自身因被区隔而产生的孤独不安 ; 而我们为它们搭建的系统，也会以另种形式 将我们囚禁……情感与权力总是秘而不宣地交缠在一起，于是我们懵懂地往复传递自身被爱与被伤害的方式，或许世界的本质即是混沌，但仍然可以自问 : 究竟是我们在爱，还是我们代替系统在爱 ?
[1] 英文中宠物 pet 的词源 petty 的字面意思即为“小巧的”。
[2] 段义孚 (Yi-Fu Tuan)，《制造宠物 : 支配与感情》(DOMINANCE and AFFECTION: The Making of Pets)，光启书局，20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