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谈|宣琛昊:世界的活性、层级、重新塑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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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部=研
宣琛昊=宣
研:展览的标题《从马里亚纳海沟到冬虫夏草》已经说明了你的绘画对象,但为何你描述的是它们的内部,有哪些经历影响了你的兴趣?
宣:我从小在冶金厂长大,母亲会培养我看显微镜切片。我的父亲是医生,所以平时也有机会看到各种组织的X光片。他们是以科学研究的眼光看待这些对象,不过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没有答案的陌生体验。人类对事物的认知绝大部分是由片段勾起的,大脑会后期加工,有时候是色彩,有时候是气味。这很自然引起我后来对图像之间生成关系的兴趣。
研:你给我们看的《硅缺陷图集》里除了各种显微镜的图像,还有关于缺陷的类型和解决方案的笔记,阅读的时候,某种超过日常阈值的感知力会被慢慢打开。你的画也给人类似的感觉,比起表现更像是在认知世界的过程,但这种抽象而具体的认知其实需要非常切身的经验才能做到,你自己的经验是什么?
宣:我在深潜的时候有过不同层级的经验。层级和压力等级有关,每下潜五米都是新的体验,你的心跳会加快,肾上腺素飙高,它会激发你的潜能去面对未知的恐惧。同时你要对自己的肌肉密度和配重做预判,减压停留的时间控制也必须精准,任何操作不当都关乎生命,这就要求你放弃自尊心。
研:所以你谈到层级的时候,其实有很强的身体感。
宣:不只身体感,体验是各种层面的。比如观察单晶硅的生成,高温氧化环境下会引起体积膨胀,导致位错迁移、扩张、增殖从而形成层错,在那里你会体验到时间、空间、温度三者关系的蔓延;放大到城市尺度来看,街道是城市共识的延伸,虽然体验不同但它的生成也是位错到层错的现象,这时候微观认知可以帮助理解宏观的骨架。
研:你很常谈到自然原理,你怎么理解它和艺术的关系?尤其现在自然经常被视作解决人类危机的理想对象,知识话语很容易滑向伦理学而缺少了感性认识。
宣:我觉得必须承认现在的知识远远超过了个人经验的极限,现实确实比人的想象来的复杂。但我倾向于用体验来面对,文明化并非彻底消除本能,自然帮助我们在秩序与自由、理性与情感之间找到平衡。
研:我想到《金蝉花》里就有一个平衡的案例,你说过左上角的黄色线条暗示菌丝爆裂的抽象结构,但你又用不同的黄色去表达各种光线下的色彩差别,这就让结构同时涵盖了原理性认知和具体的感官体验。
宣:我是把视角从“外部强制”转向“内在规训”,把强加在事物上的现象转变成某种可感觉的东西。对我来说,生物的集群发展模式是一种至上而下的神谕。
研:菌群对宿主的影响难道不是自下而上吗?
宣:在我心里更接近于基督教的精神,比如在《爱巢,女王》里从左上角依次往下分别是地松鼠、松鼠肠道菌群和巢穴,地松鼠借助肠道微生物从而保证了蛋白质的平衡,到了冬季菌群则会改变地松鼠的身体机制进入冬眠——菌群源源不断的提供能量,就像上帝给信徒分配无酵饼。另外,宋明理学突出了个体道德自觉的重要性,从蒙昧到启蒙,学以至圣在现实意义上达成“从心所欲不逾矩”,帮助我划定边界法度。
研:所以你的绘画不是描述客观现象,重要的是对于世界的认知投射出来的秩序。
宣:其实都有,活性是这些实体的属性,而我要形成临时共同体。我的绘画通过“共享时间性”与“生物传播”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这是一种不能自己的涌动。我想通过菌群和RNA小分子结构去截取他们的格,一种集体主义的信号。当现有的文明形态都遇到危机,在动荡中寻求永恒时,我的作品试图摆脱表皮指出某种递进式竞争,最终混合并且消解内部垂直的权利关系。
研:一个摆脱了表皮的物会是什么?
宣:物体崩塌之前将要化做态状的“非物”,但你依然看得到其中流动的经络。
研:听上去像是毛虫在蛹里液化重组成蝴蝶的过程,但未成形前的流动是不是失序?你的绘画给人一种信息过载的感觉,总是在有序和无序的临界上。
宣:如果回看人类文明,会发现人不断在调配神经容量的接受范围,这其实就是在处理庞大信息量的过程,古代雕塑和建筑立面充满感染力的图式都是人将自我意识、身体感知和环境统整成一个形式逻辑的结果。当代生活也是关于如何筛选海量信息,现有技术却让我们的大脑变得慵懒。
研:你怎么在画面上处理大量的信息?
宣:我会在画面中分配三个对象去预设一种稳定亦倾斜的结构,方便后续拆解或增补。这里带有某种原初宗教的性质,在古美术中,塑相是一种文明的美学投射,通俗来说方形和梯形以极简示人一种雄强或肃穆,而我的近期工作更强调模块的独立完整,拉开色阶增强笔势来完成这种雄强。
研:你如何用三的结构去表达古代方形四角的肃穆?如果古人已经验证了每个基本形式的特质,你怎么摆脱这些经验?
宣:它们像三个容器,不断溢出同时也不断接纳,形成叠加态状的运动轨迹,而整个过程有向一个景观推进的意味,物像交融且离散。
研:你理想中的景观是什么样子?
宣:可能指向某种科幻式的后人类美学,那种巨大的、沉默不语之物。但同时也趋向于古代雕塑,显得格局周正。
研:你似乎想从当代视野里找到一个原理性的典范,同时也把经典秩序重新安排到当代经验里。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有一种矛盾或张力,因为过去的秩序已经凝固,而新的经验又具有颠覆性。
宣:是这样的,我希望去调动这些未知符号同时重塑出那些已知文明中最杰出的形态特征,通过将喜悦与失落搅合成团,将幻象特质从愉悦形式中裹挟出来。每个历史时代的见证都应研究其基本的超越经验。
研:你觉得这种超越经验的基础是什么?
宣:我觉得要意识到体验比学习重要。
研:绘画带给你什么体验?
宣:当机制失去了灵感,运作开始变得机械,机制就走向了衰亡。绘画帮助我进入一种身体参与的思辨表达,创造濒死到复生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