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紫|武晨:相互矛盾的三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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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晨的绘画中,如何平衡力的关系是个课题。2020年之后,他常将线条安置于画面显要处。他画中的线条灵动,不仅在画面的水平或垂直方向伸缩,也仿佛“朝向或背离观众的虚拟空间”施展——是三维的,自由的。在《艺术家,模特和天使》(2021)中,勾画脚踩地球的艺术家形象的线条,是用金黄色的丙烯颜料直接挤上去的。线条浮雕般跃出画面的意向被加强,人物没有地面可供落脚——他被“卡”在弧形门的门框里,以防飘走。线的属性适合画飘在空中的形象。一些作品描画了飞翔的天使(《天使》,2021;《天使》,2022;《艺术家和天使》,2021),有些人物的形象甚至由虫豸飞行的痕迹勾勒出来(《情者,智者,哺育者》,2021)。

线条之间,变幻的色彩成了填充物。《夏天到了就别再写生秋天》(2020)里,慷慨又淫秽,一只兔子将肚皮扯开,里面是堆积的颜料。颜料几乎不参与形象的塑造,凭借本身的色相和饱和程度完成抽象的运动或者角斗。在似乎通向无尽的延展处,线条利落地将混沌色团切开,几乎割据成势不两立的面貌。近几年的工作中,武晨委派线条和颜色的分工明确:线条负责结构和塑形意象,颜色负责结构和塑形的延展,以及将线条“照亮”,自身则呈现出平面化和神秘化的倾向。武晨说:“画作中加入的色彩,一种是为了增强线条或是消除线条;另一种是对‘光’的想象。‘光’在这里不是舞台式的,而是被具体化成一个色块或一个形状,粗暴地扔入画面中。”《煎鸡蛋,鸡蛋,鸡》(2021)里,这类分工暂时缺席,画面中央的蛋黄通透而饱满,色彩承担了体积的营造。但这只是这三年来鲜见的情况。

总之,2020至2022年的创作中,画面升腾而轻盈,为此艺术家甄选了相关的题材和手段。目的手段相配合,完整系统得以成立。武晨说,他不喜欢一个固定方法不停地用。在他职业生涯的某个问题得到阶段性解决后,他要挑战自己。上一个阶段是自己建立的,以此为基,下一个阶段摧毁它、修正它,从而获得新生。2022年之后,他的绘画有何变化?

以文章开头提到的“平衡力”的角度来分析,或许会说得方便一些——这里的“力”主要指向绘画给观众造成的心理印象,而非仅仅涵盖物理重力方面的考量。构造升腾又轻盈的状态,绘画表现出的力为两种,一种是向上运动的驱力或离开地面的浮力,一种类似于向內施加的、压在画面上的力。像《所以,孤独的上帝就只能当上帝的孤儿》(2020)这类大尺幅绘画,一部分的工作置于地面完成,颜料累积、凝固,结成的层次不均匀地挤压画布的背面。在试图达到“升腾而轻盈”的系统中,前一种力能助力目标,后一种却偶尔显得尴尬。武晨并未主动着眼推动这种力在创作中现身,但颜料的物质性在绘画中无法消除,他要线条跃离画面,就要承受浮雕本身的重量(《艺术家,模特和天使》)。挂起画框的一刻,向内的力一部分转化为向下的,向上的力被削弱。

无法绝对消灭的向下的力,武晨使用它。在《咒语,梦想美发店》(2023)中,一只躺卧的兔子将一只西瓜压得变形,它的翘臀又轻巧地顶起三块。最上方的西瓜上用维语写着“梦想理发店”。飘逸的字体在画面上方悠闲掠过,像是在嘲笑绘画下方物体间的紧张关系。《相互矛盾的三种情绪》(2023)中,刻着苍蝇的金属块裂开,逼仄地挤压在画面边界内,缝隙间填满彩色石子。《危险关系》(2023)中,画面的承重结构被进一步地暴露。左下角的黑色方块一直延伸到右上角的蓝色球体,斜穿过布满龟裂质地的白色区域。这些绘画中,武晨对观众的心理挑逗达到了极限:逼近的惊心动魄以及幻想物体倒塌的爽快,将观看体验的时间感拉长。武晨说:“我把画中的空间关系物化成色块,想象成一块块玩具积木,积木不断堆叠的目的不是创造一个类似纪念碑式的稳定结构,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地方是积木垮塌前的一刻——在稳定和不稳之间拉扯,以稳定的方式怀疑稳定本身。”

依旧依循力的概念,这些绘画内在逻辑与之前阶段有所承袭,也有所颠覆。“轻盈而升腾”没被放弃。画面依然呈现出向上延伸的趋势。这次,该趋势并非虚弱的浮力所为。不稳定的“积木”从画面下方奠基,担起上方的沉。下方的物件释出的心理暗示(比如《咒语,梦想美发店》下方西瓜受折磨的表情)让画面的分量递进一阶。出自对比的功用:下方越重,越须费力承载;上方越升腾、轻盈。

绘画表面本身积累的物质性所分有的滞重,也为画面下方的奠基增添了力道。2023年的创作里,武晨首次使用丙烯龟裂剂和丙烯棒(《日出或是日落》,2023),画面表面的厚度、质感和层次有了丰富的变化。当观众看到挂在墙面上的绘画,他们受到轻微的诱惑,去想象它平铺在地面时的展示方式。他们甚至可以想象自己身高缩成指尖大小,游走在斑驳不平的画面表皮,用脚趾细细体验《咒语,梦想美发店》中金色与红白间色颗粒度的差异。等他们回过神,恢复原来的身形,观看挂着的画面,会发现物质性的颜料拽着它向地面运动。这微妙的临界感,与濒临崩散的叠叠乐向桌面施加的力迸发了一致性。

2023年的绘画中,武晨出色地完成了他的任务:在引动并描绘精神之力的同时,赋予其破损的秩序性,让画面逻辑坚实,显得可信。如上所述,他尽量将创作转向的过程限制在自我生长的框架内,叫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发起战斗。他狡黠地回避在当今中国现场,布上绘画针对的同质化问题:即如何处理种种文化遗产脉络的嫁接。他偶尔从这些脉络中顺便牵走一两只羊,讲述一个故事,并警惕地维护自己的独立和主动权。例如,他可以选取圣母的形象入画(《Y与XX的肖像》,2014),或者描绘马赛克窗格上的天使(《天使》,2021),却要将形式处理得幼稚、单纯,即便因此被嘲笑,也不愿向前人的完美靠拢——不仅如此,他需要符合其内在需要和标准的理由,才委身施行看似轻松的借用。

武晨有一幅《自画像(草花3)》(2023),画的是扑克牌草花花色中的一位画家。他站立在马列维奇的黑色色块和安迪沃霍的彩色圆点中间,表情坚定。在德州扑克的规则下,草花3是张小牌,但也不见得一定输给黑桃A——他也曾画过一张《赌徒面对黑桃A时的焦虑》(2022)。选择笨拙和天真的技巧,侧面透露出在绘画赛道挤满的当下几乎无法调节的渺小和卑微,其中甚至夹杂着玩世不恭的轻佻心态;同时,艺术家还是艺术家,是自负的、狂妄的、充满斗志,就算一手烂牌,也不丝毫松懈,他要等待一切机会出奇制胜。像早期作品《武和晨的肖像》名称中预示的,武晨是分裂的,也是孤独的,有时活泼,有时严肃,有脉络诸等借鉴,没有诸等脉络可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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