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紫|武、晨,以及三次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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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和晨一体两面,是一对分身,他们一共四只大眼睛,都圆圆的,很卡通。一个分身,晨,社会属性是画家。他爱憋在工作室里快乐地胡思乱想,只和少数几个朋友有规律地交往。在小小的社交圈里,他如鱼得水,人人爱他,他也从中获得养分、友谊与信心。武健康,轻松,任性,像清晨的太阳,像一个孩童,一个宝贝儿。另一个角落,另一个分身武飘忽地游荡,他是晨艺术事业的合谋者。他们一起经营绘画。武常常笑眯眯地看着晨——有监视的那么个意思,也是在揣度和分析着后者。看上去,武比晨岁数大一些。他是晨的批评家,晨的关爱者,因为关爱,常常没必要的担心。还好,他只偶尔现身,发出浑厚的警告。武是一颗沉重的灵魂,也渴望成功。武孔武有力,武断,嗓门大。

 

晨小时候喜欢鸟山明,没少临画《七龙珠》。高考前,报了艺术考前速成班,进了西南交通大学刚成立两年的绘画专业。理工科学校的艺术系匮乏传统,充盈着自由。没有经历过艰苦卓绝的绘画训练,晨常说自己“画不好”,也试着“画好”。可他的老师谢老师[1]对学生们说,要尽快排放掉考前班的所学,进入艺术家的独立状态。大一那年,他跟一帮朋友租起了画室,“野路子”艺术家的生涯早早启动。

 

武知道(谁知道他什么时候知道的),一部分画家想超越自身卓越的手头技术,尽力让自己变“浊”,为此还用上胶带、喷漆等工具,好弱化手感。他们发表檄文,针对长期训练出的“好”画标准。无知者无畏,晨没有包袱闯入积重的绘画领地。看着那些画家,又看看晨,武对自己的另一个分身提不起信心。

 

毕业后,晨留在成都,迈进职业艺术家的生涯。四处无人时,武现身,传送给晨一顿狂风骤雨。武装腔作势地对晨说:“天真的绘画不可能天真。画家应该痴迷于自己精神的健硕,寄希望于依靠画笔掌控世界。那黑洞般的、令人惊惧的、无法预测的世界啊!它抛出命运的题,留给艺术家们解答。精神脆弱的艺术家在可怕的谜题前,选择倦怠或者瓦解。而你,我的朋友,那考核离你近了!”

 

晨听懂了武的怪话,或者觉得自己听懂了。他没太反感那含糊不清的恐吓。晨选择了独立艺术家的道路,意味着他脱离了大学的舒服环境,要卖画挣钱,养活自己。他需要厘清一穷二白的自己与宏大资本和艺术史之间无法脱身的勾连,并在这种紧张中找个空隙,让自己放松、自在。俩人画了很多艺术史上留名的艺术家肖像,都是他们青睐的。艺术大师的脸从黑暗中探伸出来,混沌的轮廓,凝滞的眼神。《怪老头AD先生的肖像》(2013)是安迪·沃霍尔,《大魔术师M先生的肖像》(2014)是马格利特。他们还画了几名艺术赞助人为他们做伴。这些狠角色没那么讨人喜欢。《悍妇》(2013)里面的贵妇人,长鼻子被两道黄澄澄的闪电夹住,凶狠的右眼从夹缝中锁住观众,像催促交付作业的小学老师。她背景的深色线条沥青般向下滴落,让人想起弗朗西斯·培根的《教皇英诺森十世肖像的习作》(1953)。他们也的确画过一幅与此形似的半身像,《忠诚的信教徒》(2013)。绿色蚕豆似的脑壳上,一双斗鸡眼射出红色光柱。蚕豆被安在英诺森十世的身躯上,摊开的双手这回绞在一起,扭曲变形得像新鲜压出的猪肉馅儿。

 

残存在晨肌肉记忆里的漫画临摹苏了醒,发了芽。他夸张地捏造艺术史人物和艺术赞助者皮囊,高墙般的人物便不那么令人心生恐惧。角色在他的导演中被安排定位、台词和关系。他们成了他的玩具。他看他们,在他不得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看着他。[2] 即便只是“精神胜利”,晨回应了武的问话。他的回答或许是自我安慰式的,这类安慰却由于真诚和独特,溢出了画框。2014年,他们在北京的画廊举办了个展“马蒂斯裙摆”,策展人是以前教他的谢老师。

 

2015年,在武的建议下,晨将工作室搬到北京。晨更直接、大胆地取材脍炙人口的漫画和动画片里的形象——圣诞老人、白雪公主、海绵宝宝、匹诺曹。区别于日本漫画的程式化,这些角色线条舒展,空间深度饱满,富于可塑性。晨喜欢动画片《汤姆和杰瑞》,里面的猫鼠,在永无止境的追逐间经历灵活的变形。就喜欢这部影片的儿童观众而言,“形准”是破坏他们兴致的陈词滥调。晨极力在创作中避免这种无聊。武有时笑他的专注是“小儿科”。他们的第二次和第三次个展分别叫“坏人也能上天堂”(2017,由艺术家刘野策划)和“所以,孤独的上帝就只能当上帝的孤儿”(2020)。

 

“你的绘画和漫画,或者更确切地说——讽刺性的漫画,有关吗?你在讽刺谁?你的艺术是功能性的吗?”一天,武又嚷嚷了起来。

 

晨开腔了:“别只看图像,看画。”

 

“图像不重要吗?你选择了什么样的图像,那图像中蕴含的功能、意识形态和趣味,你也都一并选择了。”

 

“我想绘画到这些绘画的深处。你看那张匹诺曹(《“Sorry”,匹诺曹先生说》,2020),他的躯体,他的对话框,都在运动。那些纠缠的颜色,让图像处在瓦解的边缘。按某一年时髦的话说,绘画正在向图像发起最后的总攻!”

 

“你是说,讽刺漫画的结构与你创作绘画的内在结构有相似之处?”武一面咬住不放,一面口气又软了下来。

 

“好的喜剧让人发笑,是因为它出其不意地将人们层层掩盖的真实突然赤裸地捧了出来。”晨振振有词,“我觉得我的绘画正是这样。图像总是在包裹着什么。有的时候,我盯住那些动漫人物看,一遍一遍,突然,他们裂开了,爆破了,向我揭示了他们自己。他们的内在像剖开的胸膛,血肉模糊,装满我们日常不熟悉的内脏,形状像些外星生物,真实、恶心、黏糊糊,可能还有鲜血和脏器的腥臭味。他们串联在一起,以神秘的方式协作。你看那两只匹诺曹,他们是畸形的,共享一个身体。这就是协作。今后,我还要继续发展这种协作。”[3]

 

“你使用图像,是跟生理性的欲望有关,那可逗不乐观众。”武总结道。他转念一想。“可是,那些动画、动漫能畅销,有的像糖,有的带着血腥味,靠得不都是撩拨欲望吗?”

 

做一名画家很难。这事儿又总令有些人陶醉。晨爱把自己的签名放在画显眼的位置。大部分时间,武对此表示默许。《自画像》(2019年)是他们诸多自画像中最惟妙惟肖的一幅。一只手臂上的肱二头肌上长出了脸的纹身。胳臂另一端,手指握着一具头骨。头骨的五官是艺术家名字的拼音“WU CHEN”。纹身一脸坏笑,望着头骨表情。“W”是蜷缩的眉眼,显得头骨刚被胖揍了一番,灵魂即将或已然出窍。武看着这幅画,一时间分不清楚哪个是自己,哪个是晨。同样的困惑发生在他凝望连体匹诺曹的时候——盯着那画,有那么一两个瞬间,晨成了武,武成了晨。分身交换了身份。前两次交锋,武败下阵来。他心里不爽。这不爽的程度有限。他敢发问,前提是认为自己的见识比晨高一截。现在他又不确定了。武比晨现实,有更多社会经验。他自诩比晨了解艺术圈是怎么回事。他对晨我行我素的风格不理解。他希望自己成功,也希望晨成功。手心手背都是肉,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晨的路数有点奇怪。“野路子”。

 

2021年,晨画了《艺术家、模特和天使》。四个顽皮的天使和四名裸体女模特围绕着一位男性画家。男性画家踩着蓝色球体,身体向前倾倒。表情像在沉思。一只手握着调色盘,另一只手拖着被络腮胡和贝雷帽包裹的脸。几位天使和模特瞪着圆眼微笑,嘴被涂成黄色。地球也笑,调色盘也笑,画笔笑,画家的鞋笑。天使手里抓着的骷髅也在笑。可画家不笑。

 

武对此画有非议。“胡闹!不知女性观众会怎么想,她们肯定觉得他是个对自己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傻瓜。这种自以为是可是要遮掩的!”但他最近学会了克制担心和愤怒。话说回来,他又觉得,自恋的心理驱动力和自嘲的驱动力并行不悖地出现于晨的绘画中。为了印证揣测,他小心翼翼地向晨发出对话邀请。

 

“最近好吗,兄弟?祝贺我们的第四次个展!叫“三月三十二日”对吧?妙极了。很有你的风格。有一幅画里,漂亮的模特和天使都围着你。你还画了一只苍蝇……”

 

“挺酷的对吧?我觉得这只苍蝇有点像耶稣。这张画叫《最后一只苍蝇》。当时出不去门,我在画室看见一只苍蝇。它那么小,困在北京冬天暖烘烘的室内,无处可逃,可怜得很。我觉得我挺像这只苍蝇……”

 

“这苍蝇最后画出来,还挺光彩动人的。谈不上可怜吧。”

 

“生命太短暂了,太残酷了。”晨露出难得一见的悲伤表情,他的悲伤太少见了,让人不禁觉得有点滑稽。“不过”,话锋一转,悲伤化作狡黠,“像故事不等于纪实一样,画里的生命不等于现实的生命。”

 

“你要逃脱责任。休想!”武只是小声地嘟囔出了这句话。

 

“不全是这样。让我们来聊聊画家的乐趣。作为一个2020年代还在创作的画家而言,他任性的空间是很小的。美术史有要求,美术馆有要求,市场有要求,观众有要求。不过从我的初衷而言,我享受对各种要求不管不顾的感觉。因为这个,我才去做艺术。我说,种种的要求,可以概括为几个字‘社会关系’。逃逸社会关系和顺从社会关系,都不是我的目标。我想做的,是重组社会关系——哪怕只在我创造的宇宙里。”

 

“太把自己当回事,可是要吃苦头的哟。”武一脸过来人模样。

 

“孩童玩起来的时候,自己是谁,可都忘了。一旁的大人,囿于社会,不得不规规矩矩的,才产生‘这帮吵闹的小孩以为自己是谁’的想法。那些大人想要撒欢,又不敢,才对小孩子们产生嫉妒。孩子把游戏玩好,需要心无旁骛。你记得你对我说过‘那黑洞般的、令人惊惧的、无法预测的世界’的恐怖吗?你说那恐怖是‘命运的题’。”

 

武眨眨眼睛:“成都太安逸了。年轻人混不出来。我那是想要督促你……”

 

晨旁若无人地打断武。“那时,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你的比喻。权力啊,金钱啊,性欲啊,都是‘黑洞般的、令人惊惧的、无法预测’的世界向人世间发出的邀请。这邀请对人来说是熟悉的,甜蜜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叫做‘欲望’的东西与它形成完美的匹配。欲望只有一种,那就是困于自我意识的人侵占物质世界的念想。物质世界高贵的沉默,从不屑于回应他们,从不真心表现出臣服或者反抗。当没有敌人的时候,战士如何宣布胜利呢?所以,他们的胜利都是‘精神胜利’啊。

 

“明白了这个道理。我觉得有足够动力去绘画,这是一项可持续的事业。大收藏家、大资本家、大权力家,也不过如此吗?他们醉心于世界按照他们的性子来。我想让别人看到我,看到我的画,看到我像大人物一样摆弄着意象与颜料,这不比他们成就的种种行动可爱、环保、节约、朴素,不打扰他人么?我的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我的自由是廉价的,也是珍贵的。画框、颜料和工作室,能生产出环保的自由。自由本不应该是由物质世界围困的,也不应该由欲望去具体化它的模样。我也期待成功,但成功应该是我的一幅作品,不应该是被既定的模型。在‘社会关系’里面忙碌的人,他们以为自己热闹,其实他们也是孤独的。”

 

武哑然。他想,艺术家可是需要被写进艺术史的,那是他们最大的欲望。永垂不朽,青史留名。弗洛伊德或许会同意:这是生殖欲望的变体。这是为什么晨在自己的怂恿下画了那么多和性有关的绘画,还有怀孕的画架(《等待中》,2021)什么的。原来都是要通过交媾繁衍出子子孙孙,让自己的意志延绵不绝。那些肖像里的人物,马格利特啊,安迪·沃霍尔啊,还有找大艺术家来画自己肖像的赞助人,那些幸运的混球们,已经被写进艺术史了。自己这般努力,在苍茫的未来中,大概率会被忘记。想到这里,他一阵激动和酸楚,感到极度疲惫,几乎要被自己掏空了、榨干了,甚至有点想哭。

 

现在,晨却告诉武,自己打的算盘,是荒谬的、可笑的。为什么不笑一笑呢?可以用讽刺漫画的视角看待崇高的、雄心万丈的理想。晨会这么想:既然没有办法消灭这个历史,也没有打包票进入这部历史的入场券,那么,来吧,反复地描画和再现它的模样,又与它保持距离,别太放在心上。可以挑衅它,嘲笑它,就是不要将它当作自己胆怯的理由。“野路子”!什么“写进艺术史”?历史太多偶然了,不要控制控制不了的事情。要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游戏上。当然,很可能晨没想过这么多。

 

“这两年,我越来越关注绘画里的线条。”晨离题了,可能他的逻辑没有完全捋顺,可能他没有注意到武的沉默。他待在顺义荒芜村间杂乱的画室里,手在空中胡乱地比画,兴奋中带有一丝疲惫。在外人看来,他只是瞪大了大眼睛,自作聪明地自言自语。“我试着把颜料挤在画表面,像挤牙膏那样,让物象的轮廓线凸出来。《情者,智者,哺育者》(2021),还有《不成功的逃跑计划》(2022)里面,我的线往里画,也往外,也朝向难以揣摩的方向。二维的画面天地中,我想表现出多维的效果。线绕来绕去,膨胀或者紧缩,像中国书法里的比划,能带动和勾勒本不存在的空间。艺术空间本是很大的,接近无限。我还在拓展它……”[4]

 

像晨画的那些老大师们遁入幽深的背景,武遁回黑暗。晨还在滔滔不绝,没察觉自己落了单。

 

注释:

1. 艺术家谢南星

2.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尼采,《善恶的彼岸》

3.武晨在2021年创作的《天使》之中,绘画中的天使们常共享一具身躯。

4.武和晨的人物设置来自武晨早期的作品《武和晨的肖像》,灵感来自艺术家在海南旅游看见的两座海岛。文章中全部对话为作者所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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